一个失业工人对亚马逊的两年“复仇”
这是亚马逊史丹顿岛运营中心工人们的维权胜利,也是一个失业工人对电商巨头亚马逊的成功“复仇”。为了这一刻,他已经整整策划了两年时间。本月初,亚马逊在纽约史丹顿岛的JFK8运营中心,工会投票结果揭晓。这个运营中心的8300名工人中,有近5000人参加了投票,最终工人们以2654票对2131票的投票结果,正式批准成立工会组织Amazon Labor Union(ALU)。
ALU工会主席斯莫尔斯在庆祝胜利
亚马逊美国首个工会
这是亚马逊在美国的第一个工会组织,也将是这家电商巨头劳资关系的一个里程碑事件。简单地说,亚马逊在美国有100多个运营中心,雇佣了80多万员工。史丹顿岛运营中心成立工会的消息,可能会吸引全美各地的运营中心群起效仿,刺激工人们进行投票,可能成立越来越多工会。
咖啡连锁巨头星巴克就是前车之鉴。去年12月,纽约布法罗一家星巴克门店投票决定加入当地工会组织,短短几个月时间,西雅图、亚利桑那州Meta、堪萨斯城等地的10多家星巴克门店纷纷投票加入工会,未来可能还会迎来一大波遍布全美的工会成立大潮。
这是亚马逊最不愿意看到的事情,因为这意味着他们未来将面临一个个难缠的劳资谈判对手,甚至不得不让出部分运营决策权。但对ALU史丹顿工会主席克里斯·斯莫尔斯(Chris Smalls)来说,这一投票结果有着特殊的意义,因为这也是他与亚马逊了结了一段整整两年时间的恩怨。
时间回到2020年的3月30日,彼时新冠疫情正在美国迅猛爆发。纽约是这一轮疫情的重灾区,医疗体系接近崩溃,民众陷入了一片恐慌。由于诸多实体商店被迫关闭,电商成为了民众购物首选,亚马逊的销量急剧增长,各大运营中心不得不扩大招聘规模,加班加点运营满足需求。
这天下午,在史丹顿岛的JFK8运营中心,60多名工人们却组织了一场罢工抗议。他们放下手中的流水线工作,走出运营中心,高举标语要求亚马逊切实重视防疫工作,保障员工的安全与福利。一名员工的标语上写着,“钱财来来去去,但健康无可替代。关闭停工(进行消毒)。”
组织罢工被直接开除
这次罢工活动就是斯莫尔斯等四名工人组织的。当时这个运营中心已经出现了疫情,员工们相信至少有上十人被感染,但运营中心主管先是隐瞒疫情,随后只承认有一个病例。面对工人们的质疑,主管直接要求工人们回去继续工作,拒绝停工进行消毒,也没有提供足够的口罩手套等防疫用品。
在沟通无果的情况下,斯莫尔斯和他的几十名工友决定组织这场罢工,向亚马逊正式提出几大要求:遵守防疫要求和规定,尊重工人们对疫情的知情权,运营中心停工进行深层消毒,向员工提供防护设备和全薪隔离假。
斯莫尔斯他们以为只要罢工抗议表明决心,运营中心主管就会接受他们的要求。因为十天之前,同在纽约的皇后区运营中心就因为疫情,被迫关闭停工进行深层消毒。当时那个运营中心等工人们也曾进行了抗议。
但斯莫尔斯没有想到的是,几个小时之后他和另外一名组织者就被亚马逊开除了。更为讽刺的是,他组织罢工是为了要求亚马逊重视防疫和工人安全,而亚马逊开除他的理由却是违反隔离规定,组织多人聚会,危及他人健康。
根据美国媒体VICE后来获得的亚马逊内部例会纪要,亚马逊首席法律顾问扎波斯基(David Zapolsky)在讨论这一事件的对外公关口径时,轻蔑地称组织这次活动的斯莫尔斯“不太聪明,口齿都不清楚”。
亚马逊高层开会决定开除斯莫尔斯,同时采取措施压制工人罢工事件。当时亚马逊全美有20多个运营中心都出现了疫情,而亚马逊只会在政府下令之后才停工消毒。而且,史丹顿岛运营中心一直都不太让亚马逊高层省心,2018年就曾经组织抗议要求组织工会。
值得一提的是,贝佐斯也参加了这场例会,他没有提出什么意见。或许贝佐斯自己也没有想到,这个“不太聪明”的非裔工人居然卷土重来,在两年时间里鼓动了数千名工人,最终成功通过投票,在这里创建了亚马逊美国第一个工会组织,给他带来了巨大的麻烦。
失业工人的两年动员
在媒体报道之后,这一事件引发了纽约州司法部门的介入与调查。去年春天,纽约州对亚马逊史丹顿岛运营中心提起了诉讼,要求亚马逊恢复斯莫尔斯的工作。但斯莫尔斯不愿意坐等政府的调查与诉讼结果,那意味着数年的法庭交锋。“看到媒体曝光亚马逊内部例会备忘录的那一刻,我就决定,一定要成立工会。”斯莫尔斯回忆当初受到的羞辱。
两年前的筹款页面
然而,斯莫尔斯并不知道应该如何成立工会。他此前没有参加过工会,也没有去联系其他工会寻求帮助。得益于媒体报道和网络平台,他和继续在运营中心工作的另外一名工友通过GoFundMe平台筹集了4.4万美元活动经费,就这样开始了工会宣传工作。
按照美国劳工法律,要组织工会投票必须获得30%的工人签名同意。因此最重要的步骤就是说服和征求工人们的支持。两人决定在运营中心外的工人候车站,向那些上下班后等车回家的工人宣讲工会能给他们带来什么。这里是最能触及普通工人的地方。
除了去运营中心宣讲,两人还组织了20多次聚餐活动,邀请不同的工人们边吃边聊。斯莫尔斯用筹集的经费组织烧烤,买披萨热狗啤酒,拿出自家做的食品,和他以前的工友们不厌其烦地一遍遍介绍哪些需要争取的权利。
工人们的最初反应是冷淡的。得到一份工作并不容易,亚马逊的工资高于平均标准,他们虽然对某些方面不太满意,但也不愿意冒着失业的风险支持一个刚刚成立的工会组织。斯莫尔斯花了整整一年半的时间,才获得了两千多工人的签名,达到了进行工会投票的30%门槛。
当然,亚马逊也不会坐视斯莫尔斯发动工人。双方都展开了一场对工人们的攻心战。为了阻止全美各地成立工会,亚马逊去年投入430万美元聘请反工会顾问人士,在各地组织宣讲会要求工人参加,讲述反对工会的理由。
和其他所有反工会的理由一样,亚马逊向工人们介绍,公司已经开出了具有竞争力的薪酬,提供了良好的工作福利,根本不需要工会的介入,工会的出现只会损害工人的利益,还会让他们付出资金。不过,按照美国劳工法律,投票成立工会是工人们的合法权利,亚马逊不能以开除威胁员工。
大卫战胜了歌利亚
去年10月中旬,斯莫尔斯向美国劳工关系局(National Labor Relations Board)提出了首次申请,要求在史丹顿岛运营中心组织工会投票。但仅仅两周之后,亚马逊就说服了一批工人撤回签名支持,从而在人数上瓦解了这一次工会投票申请。
然而,斯莫尔斯很快又重新征集到了足够的签名,再次达到了30%的请愿书,重新发起了工会申请。今年1月,当斯莫尔斯在运营中心停车场向工人发送材料时,亚马逊直接报警以擅自穿越的指控逮捕了斯莫尔斯和几位工会组织者。
然而,最终的结果是大卫赢了巨人歌利亚。一个被开除的普通工人花了两年时间,成功突破了电商巨头亚马逊设置的重重障碍,在史丹顿岛运营中心创建了亚马逊在美国第一个工会组织,给亚马逊的反工会防线撕开了一个口子。更令人惊讶的是,斯莫尔斯并没有得到其他工会组织的支持,完全靠自己的发动能力赢下了这场看起来不太可能的战役。
当然,亚马逊绝不会轻易认输。投票结果公布之后,亚马逊随后就向美国劳动关系局提出了申诉,指出此次工会投票的组织方式和宣传手段都违反了劳资法律,甚至向工人们提供大麻。此外,亚马逊还认为ALU工会向工人提供现金也违反了相关法律,因此要求否决此次投票结果。
双方将在本月底展开新一轮听证会,亚马逊显然会坚持到最后一刻。斯莫尔斯和他的ALU工会则呼吁亚马逊面对投票结果,尽快和工会进行JFK8运营中心的劳资谈判。此外,斯莫尔斯下一个目标是攻下附近的LDJ5亚马逊分拣中心,把这里的工人也并入自己的工会。
实际上,史丹顿岛运营中心并不是亚马逊在美国面临的唯一工会挑战。亚马逊在阿拉巴马州贝斯莫(Bessemer)的运营中心也面临着一场艰难较量,过去一年时间,已经组织了两次工会投票。在去年第一轮投票中,反对工会的力量以1000多票的差距赢得胜利。
而今年的第二次投票,就像是2020年的美国大选一样充满着混乱,还有400多张票存在着争议,目前同样处在听证申诉之中。美国零售、批发和百货商店工会(RWUSD)指责亚马逊用胁迫报复监视手段干扰工人,亚马逊同样提出了他们的反对意见。
贝斯莫是阿拉巴马州一个经济萧条的贫困地区,这里三成人口生活在美国贫困线以下,亚马逊所提供每小时15美元的工资已经远远超出了当地的最低工资标准。纽约工人有22%选择加入工会,而阿拉巴马这一比例只有6%。相比经济繁荣的纽约市,当地工人更为珍惜就业机会。
强势工会是企业噩梦
为什么亚马逊要如此坚决抵制工会组织,将其视为洪水猛兽?
在美国,工会组织已经有200多年的活动历史。他们更像是企业和工人之间的经纪人,收取工人的工会费用,代表工人与企业进行劳资谈判,为工人争取最大化利益。此外,由于可以影响成千上万名工人们的选票,工会组织也是美国两党政客都努力拉拢的对象,他们同样具有巨大的政治影响力。
显而易见,没有哪家企业愿意看到自己员工组建工会。因为这意味着他们未来会面临工会的强势谈判压力,被迫提升薪酬水平和福利待遇。企业的重大决策也必须与工会进行商议,更不得随意关闭工厂。在谈判无果的情况,工会甚至可以组织集体罢工,与企业进行强硬对抗。
UAW工人组织罢工
2019年,由于与通用汽车的劳资谈判陷入僵局,美国汽车工人联合会(UAW)组织5万通用汽车工人进行了长达40天的大罢工。通用汽车因此承受了超过20亿美元的停产损失,最后被迫与UAW达成协议。UAW批准通用汽车关闭四家工厂,而通用汽车同意给工会成员每年加薪。
底特律三强之所以在与日系汽车的对抗中处于下风,始终受制于UAW绝对是一个重要因素:不仅人力成本比日系车企高出一大截,重要的企业决策都需要与工会讨价还价甚至做出妥协。这也是马斯克坚决反对UAW进入特斯拉的重要原因。
但从工人的角度来看,工会组织是实现自己利益最大化的最有效手段。只有通过政治影响力和谈判能力强大的工会组织,普通工人才能在与企业巨头的博弈中争取到尽可能多的利益。没有UAW的强势谈判,底特律汽车工人就不可能享受到远高于其他产业工人的待遇与福利。
当然,在强势工会组织的背后,也存在着腐败的空间。过去五年时间,美国政府起诉了11名UAW的工会领袖,包括了两名UAW主席。他们累计收取了克莱斯勒公司350万美元,在劳资谈判中偏向这家车企,并施压克莱斯勒的竞争对手。克莱斯勒后来被处罚3000万美元。
美国工厂与强硬立场
2018年Netflix的奥斯卡获奖纪录片《美国工厂》具体展现了美国企业与工会的力量争夺过程。为了满足美国市场需求,中国企业家曹德旺的福耀玻璃2013年在俄亥俄州代顿市收购了通用汽车的一家废弃工厂,给当地1500多名工人重新带来了稳定的工作和收入。
但随着工厂步入正轨,福耀玻璃也面临着来自工会的渗透。福耀决定直接提高工人的工资待遇,劝说他们拒绝加入工会。曹德旺更是在纪录片中明确表示,“如果加入工会,我就关闭工厂不做了。”2017年的工会投票中,福耀美国工厂的工人们以较大差距拒绝加入UAW工会,而福耀玻璃随后也在2020年赢下了来自当地政府的诉讼。
值得一提的是,美国最大的零售商沃尔玛多年以来一直在对抗美国联合食品与商业工人工会(UFCW)。他们做的很成功,目前UFCW工会组织还没有打入沃尔玛在美国的4000多个超市,没有发展到后者在美国的160万名员工。
沃尔玛对工会的警惕性到了什么程度?无论哪个超市出现了工会的宣传材料,沃尔玛总部的特别工作小组一定会在24小时内抵达这个超市,进行反工会的宣传活动。他们会专门展开培训,教育工人如何“看穿工会的本质”。
沃尔玛甚至不惜采用铁血政策来对抗工会。2000年的时候,沃尔玛德州Jacksonville一个超市的生鲜肉部门员工决定加入食品行业工会(UFCWU),成为迄今唯一一个加入工会的沃尔玛美国超市。半个月后,沃尔玛直接砍掉了周边179个超市的生鲜肉业务,理由是因为业务调整,只卖预包装肉类。
工会组织再度兴起
过去四十年时间,美国工会势力实际上一直处于衰微势头,加入工会的工人比例也从24%一路下滑到11%。而且,多数加入工会的工人集中在教师、警察等公共事业部门,其中并没有严重的劳资对立关系。真正能与企业进行抗衡的强势工会越来越少,UAW也在美国政府的腐败调查案中丧失了诸多公信力。
工会势力的下滑是与美国制造业外流有着直接的关系。麻省理工学院经济学教授奥图(David Autor)在他的研究报告《美国中等收入就业机会的萎缩》写到,美国企业的制造业全球化和自动化进程,带来了严峻的空心化问题,导致了中等收入就业机会的不断外流,造成了工会的影响力下滑。
但是另一方面,因为工会势力的衰微,美国工人的工资增长也显著减缓。经济增长的成果并没有合理分配,社会财富不平等的状况越来越严重。美国国会研究所2021年公布的收入分布报告显示,从2009年到2019年,收入前1%的美国富人群体收入增长了29%,收入前0.1%的超级富人收入增长了33%,而底部90%的普通美国人收入只增长了11%。
新冠疫情更加剧了美国社会的割裂,导致了劳资矛盾的激化。史丹顿岛运营中心的工会成立过程,正是因为双方在疫情期间的立场诉求对立,这才有了斯莫尔斯对亚马逊的两年“复仇”成功。
此外,在薪资福利丰厚的互联网行业也出现了工会组织。2019年,谷歌在匹兹堡办公室的80名员工宣布加入工会组织,拉开了谷歌员工成立工会的序幕。去年年初,数百名谷歌总部员工通过投票,决定成立谷歌工会(Alphabet Workers’s Union)。
拿着高昂薪水的谷歌工程师们想要的并不是加薪和福利,而是希望对企业治理和重大决策拥有更多的话语权,决定他们开发的谷歌产品不被美国政府所滥用。谷歌工会不仅欢迎正式员工,也向临时工、供应商和合同工开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