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在斗鱼直播间的女大学生
联系不上收件人,应诉通知书被派送员直接拆开,贴在罗莉合肥老家的小区楼栋大门上。路过的邻居都能看到,这个24岁的女大学生被起诉了,要赔偿一家公司20万。按诉讼书的说法,罗莉违反了与公会小象互娱的《签约主播经纪合约》,擅自在抖音开播。公会把罗莉告上深圳市南山区人民法院,要求她继续履行合约,并支付违约金。
围猎
罗莉在外地上学,妈妈一通电话打去,“你是好样的,快把你爸气死了。”爸爸是国企普通职员,一直排斥她当演员。他为女儿描摹的未来是,考上一个二本以上的学校,回家、有份稳定工作,“乖乖的,找个好人家嫁了。”因为这“大男子主义作风”,罗莉常跟爸爸吵架。
艺考失利后,她要复读,爸爸不愿掏学费,妈妈作为家庭主妇,没有话语权。罗莉试了发传单,也当过模特,想自己赚学费,但短时间凑不够。那时候,她在微博上收到一条私信——有没有做主播的想法?每月5000底薪,可以随时不干。很快,她进入熊猫TV直播间,那时刚刚成年。
这回接到妈妈电话前,她就知道,“张宇威肯定不能放过我的。”这个深圳市小象互娱文化娱乐有限公司的高层,罗莉之前一直把他视为伯乐,叫他“威哥”。2019年上半年,威哥出现的时候,罗莉已经签到一家小规模MCN机构。他来挖她,说小象互娱计划培养一个斗鱼舞蹈区的头部主播,看过她在直播间跳爵士和韩舞,有功底,和只会扭屁股的不一样,能成为大主播。
这话击中了罗莉。她从幼儿园开始学舞,会四五个舞种,高中时想当演员,家里没人支持,奔着中戏去考试,最后滑落到985院校的表演系,还没能复读。爸爸对985挺满意,她觉得失落。张宇威给了她一种被看到的价值感。她听说过小象互娱,有很多知名游戏主播——这样的大公会找到自己,就是惊喜。
像“天降贵人”,在罗莉的讲述中,张宇威把她跳槽的顾虑考虑在前,“小象互娱是大公司,小公会不敢和他们斗,顶多给一两万转会费就没问题。”那时候,罗莉用直播赚的钱到校外租房,每月3500,养的狗病了,每天医药费一两千,钱不够花了,为此卖了笔记本——张宇威获得这些信息,又说:签约后,公司会给她提供三个月租房补贴,再送个台式电脑主机,方便她直播。
这些在罗莉签约后没完全兑现。主机是给了,但钱分期从罗莉的工资里扣掉了;前公司来告罗莉违约,也是她自掏腰包付了两万违约金。罗莉没把这些漏洞放在心上,毕竟张宇威已经帮了她很多。
湖南商管律师事务所律师李炎代理过近百起主播与公会纠纷,他观察到,和公会产生合约问题的主播中,不少是25岁以下的女性。她们初入社会,拿着大专或高中的文凭,能找到的工作受限,待遇也难超过月薪一万,“再加上这两三年疫情,择业渠道很少”。做主播看上去轻松自由,回报丰厚,成了一些外形条件不错的女孩择业时的备选。
也是2019年上半年,在南昌读空乘专业的大三学生陈菲也进入直播。她爸爸是家里唯一的收入来源——蹲守在工地上帮人要账。后来行业不景气,这个工作受到波动,妈妈又重病住进ICU,医疗费花了十几万。陈菲做微商卖衣服维持了一阵,看见一位主播朋友发布招募,被对方月入十万吸引,也签进公会做兼职。转年毕业时,封城居家、航班停运,空乘的出路断了,她干脆把直播转为主业。入行后,陈菲才知道,里面是激烈的竞争,公会的压榨也让人喘不过气。
她和公会签的是经纪合约,而非劳动合同,这意味着公会不需要为她提供底薪和福利。除了赚生活费的压力外,还有公会内的漩涡。公会运营跟她说,请假一天扣一千,直播时去上厕所也要获得批准,偶尔在直播间发呆,会被骂“臭鱼烂虾”。运营每月会在主播群里公布每人的流水截图,刺激主播竞争。“我也爱面子,看人家都那么努力在播,也会想努力。”陈菲说。
小公会没有资源扶持,陈菲粉丝不到1万,要躲开大主播的上播时间,早上6点起床,从7点播到夜里,和流量赛跑。因为没人气,她常在连麦PK中失败,要被惩罚用口红或眼线笔在脸上画媒婆痣、王八,她自嘲“像个小丑”。弹幕里有骂她是“要饭的”,还有人刷了一万,想让她做情人。
陈菲跟她所在的公会运营的聊天记录。讲述者供图
侥幸与连环套
加入小象互娱两个月后,罗莉在公会支持下拿到斗鱼舞蹈区直播比赛第一名,被封为“舞蹈一姐”,粉丝从2万激增到近10万。但事情后面的发展令她难以预料。
罗莉回忆,张宇威拿来一份和斗鱼的《解说合作协议》,说签下才能拿到奖励。陷入信任后,罗莉直接把电子链接一拉到底,越过46页密密麻麻的条款,签了字。但之后,罗莉感觉张宇威像换了一副面孔。聊天记录显示,一旦罗莉隔几天没有上播,对方就在微信上催,“你这样子搞,我们法务就要起诉你了。”他还半开玩笑地告诉她,时间播不满,也要起诉她,如果赔不起违约金,她就会成为“老赖”。
从小到大,罗莉都是人群中的焦点,既是班干部,又是校花。她不能成为“老赖”,不能“坠入地狱”。白天被课业占满,凌晨排练结束后,她回出租屋直播到四五点,上早课时一边打瞌睡。同学知道她做主播,戏谑地叫她“姐”,还有的说她跳的是擦边舞。老师也调侃,“又播了一晚上啊?”
在和小象互娱签合同时,罗莉注意过,每月最低有效直播天数是24天,最低有效直播时长为120小时。她记得,当时问过张宇威,自己还要上课,没法播满怎么办?张宇威很有经验地解释,合同写是这么写,不会真的对在校生这么苛刻,每天播一两个小时就行。至于三年的合约期,他也说,只要不跳去别的公会,停播也没问题。
但公会后来给到的“起诉”压力,让罗莉理解的那些口头承诺烟消云散。2020年3月,大概签约半年后,罗莉被确诊为心肌炎,要住院,医生建议她避免长期处于精神高度紧张中。罗莉向学校提出了休学申请,也拿着医院证明跟公会申请暂停上播。
暂时逃离公会的日子,罗莉去抖音发了几个私生活视频。她很清楚,到第三方平台直播会有违约风险,但她知道不少斗鱼大主播跑到抖音,也没出什么岔子。罗莉抱着侥幸:自己才10万粉,不会引起平台注意。
但直播聊天了一两次后,她收到斗鱼寄来的律师函,说她违反了《解说合作协议》,要在归还直播收益的基础上,再赔付斗鱼8000万。她“整个人都傻了”,只想到求助张宇威。仍有回旋的余地——在双方的聊天记录中,张宇威还是拿出经验告诉她,只要自己出面担保,说她会回到斗鱼直播,对方就能撤诉,但前提是,罗莉要和小象互娱续约,合同还会比之前严格。
后来从律师口中,罗莉才知道,她直接一刷到底的《解说合作协议》,格式由知名律所拟定,详细规定了主播的违约责任,但对如何分配收益、平台和公会需要承担何种义务的表述却很模糊——存在一方利用优势和信息差,设陷让对方处于权利义务不对等的情况,多数初入行的小主播不会细看,也没法分辨其中的漏洞。
在罗莉陷入犹豫时,张宇威给她发来两张截图,是他和另一位违约主播的对话。聊天框内,一位也被斗鱼索赔的主播恳求张宇威替自己想想办法,张宇威态度冷漠,“(超过)半年后不要找我”“现在没得谈了”。
这些都留在了罗莉的微信里,后来当做证据交给了法院——包括张宇威警告她,如果拖到开庭,就没有协商余地了,“金额大了你赔不起,只能当老赖,这辈子基本上就完了。”情急之下,这方案像救命稻草,2020年底,罗莉从学校赶到武汉,和小象互娱签下了一份为期五年的协议,从2021年1月1日开始,持续到2025年最后一天。她想,到那时候,自己就要26岁了,还能做演员吗?
张宇威敦促罗莉续约的对话记录。讲述者供图
沉船上的“鱼”
2021年回归后,罗莉发现,过了将近一年,斗鱼的粉丝活跃度大不如从前。恢复直播一两个月,她每天只能在斗鱼赚到一两块钱,而休学时在抖音上随便聊聊天,一天也有几百。短视频平台兴起,夺走了用户注意力,公开数据显示,早在2019年,快手的游戏直播日活人数已经超过斗鱼和虎牙的总和。
这样耗下去不是办法,罗莉又求助张宇威,“要么给点资源,要么给点流量。” 那时是2021年6月,距离她和斗鱼签的《解说合同协议》到期,还有一年左右。罗莉从朋友那儿听说,有小象互娱的主播在和斗鱼合约尚未到期的情况下,去了抖音直播。她想让公会也同意让自己换平台。
律师李炎讲到——在“网红经济”兴起后,头部主播个人成为了平台的核心资源。近年来,冯提莫、旭旭宝宝等斗鱼主播都出走抖音,侵蚀了斗鱼的竞争力。数据显示,从2021年开始,斗鱼从盈转亏,股价也从2021年最高值20.54美元/股,跌落到如今0.76美元/股。
面对这艘沉船,张宇威允许罗莉跳到抖音,“但如果有同行或者其他人举报你的话,那性质就不一样。”他发语音告诉罗莉这些,还说了套话术,意思是——有人问起来,就说和斗鱼的合同快到期了,其余的交涉他来搞定。
在事后罗莉向法院递交的和张宇威的聊天记录还显示,2021年11月底,罗莉在小象互娱工作人员的帮助下开始在抖音直播。2022年年初,因学业繁忙,罗莉上播不稳定,张宇威又拿“起诉”催促罗莉营业。
离她和斗鱼合约到期还有两个多月时,小象互娱那边忽然说,她的事被斗鱼发现了,“貌似是掌握了证据,想要你回来,续五年合同。”罗莉才意识到,这很可能是场“欲擒故纵”的戏:同在这艘沉船上,公会先同意主播在合约期内逃离,等跳到别的平台后,又让斗鱼方抓到把柄,促使主播要么续约,要么赔付违约金。
小象互娱工作人员和罗莉的对话。讲述者供图
罗莉拒绝了这一次的续约。半年后,2023年春节期间,她收到斗鱼仲裁通知书,其中写明,平台在罗莉休学期间第一次违约直播时,就已经发过律师函警告,“被申请人拒不改正,已经构成违约”,要求索赔——但金额从之前的8000万变成了600万。紧接着,小象互娱也发来了那份最后贴在罗莉家门口的诉讼书。
罗莉想不明白,600万违约金从何谈起,又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变动。她说,做主播三年里,实际到手的收入不到20万。但根据斗鱼仲裁申请书的说法,罗莉和公会在平台获利共计290多万。
斗鱼提出的天价赔偿,“基于平台培养主播产生的高昂成本”——仲裁申请书中,斗鱼称其为培养罗莉投入“经核算推广成本费用价值291万元”,却没有提供相应佐证。对此,律师李炎说到,平台和主播需要履行的义务是不对等的,平台只要在技术上提供端口让主播开播,就算履行合约了,这其中并不存在高昂的成本。
在这种事先拟定好的格式合同中,小主播几乎没有主动解约的权利。近期,《王者荣耀》的版权在抖音放开,一位斗鱼的游戏主播来咨询律师李炎如何解约,想跳到抖音。李炎联系斗鱼业务部负责人,对方说平台不会放人,“如果真想解约,那就把违约金付了”。
李炎说,那位主播体量很小,一个月收益都不到两三千,不可能支付起高昂的违约金。除了平台基于合约拥有的强势话语权外,他们和公会还存在利益上的勾连,对许多公会不合规处放任不顾。
他曾代理过一个斗鱼索赔主播的案件。主播是个00后,出身河南小县城,大专毕业后就入职一家公会做直播。公会以“和平台签约独家,能拿到更多提成”为由,哄着主播在直播间隙签下了合约,也没有给她留下一份纸质合同作凭证。
因为无法忍受公会频繁克扣工资,主播在一年多后提出离职,公会扣下了她最后一个月的工资。主播到斗鱼后台投诉,得到的回复是,斗鱼确认公会已经支付工资,认定主播的投诉不成立。后来,主播跳到抖音,被斗鱼以“长期停播,在抖音平台开展直播活动”为由,索赔120万。
打官司的过程中,李炎试图找到完整的证据链,证明女孩是在公会诱导下签下合同,但因为女孩没有留存证据,法院没有取信这一点。最后,法院判决主播赔付斗鱼25万元。“这个陷阱你只要跌进去了,基本上不可能不赔,只可能少赔一点。”李炎说。
“罪不至此”
收到斗鱼的仲裁通知书和小象互娱的诉讼书后,罗莉选择逃避。她拖延了几个月,才打开它们,也一直没告诉身边的人。没过多久,她身体又出了状况,需要住院做手术。家里人来回奔忙,她觉得自己活着就是累赘,最崩溃的时候,想从楼上跳下去,还想到安乐死。
“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最初在熊猫TV,播到第二个月,罗莉的直播间出现了一两个“大哥”,每天来刷礼物,一刷就是几百上千,甚至上万。有一个“大哥”只要她开口唱歌,就会给钱,从不聊天。
那时她很快凑够学费,请同学吃饭,给爸妈买礼物,“快速挣的钱,就会快速地花光。”最关键的是,直播拉高了她对工作回报的阈值,她总忍不住拿直播作标准,衡量其它工作的得失。积蓄花光后,罗莉又想到了直播。在签约的第一家MCN公司,她每个月能赚一万左右。
罗莉反复说自己不是“完美受害人”,她的确存在违约行为。跳槽到小象互娱后,跟前公会打的那场官司,法院最后判她因违约赔付2万元。庭审结束后,法官跟罗莉妈妈说:“这个事儿你们赔点就算了,不要跟这些破事纠缠太久。”到现在,罗莉才觉得真正明白了这话。
她不服的是,斗鱼不至于向她索赔600万,“罪不至此”。在医院里,躺在病床上的罗莉才和爸妈坦白。“他妈的。”爸爸骂了一句,到外面抽烟,一晚上没有停下。后来,爸爸联系了认识的律师,罗莉也打起精神跑律所,还去派出所报案,去妇联申诉。
律师告诉她,走仲裁可能对她不利。去年底,她向合肥市中院提出申请,希望能判定斗鱼仲裁协议无效,从而走诉讼程序。律师提出,高昂的赔偿金和罗莉得到的回报不匹配。斗鱼给出的反驳是,没有赚到优渥的回报,不代表主播没有能力赔付。罗莉很愤怒,但最后这个申请没有被通过,她仍需等待仲裁开庭。
罗莉认识一位被斗鱼索赔的主播,去年年中就开庭,因为斗鱼要花时间找证据,至今还没有结束仲裁。这件事像“鬼缠身”一样,不断扰乱这个女孩的生活。
因为违约,女孩先要赔公会5万,父亲把本来用作盖老家房子的钱替她还债。一年后,斗鱼正式提出仲裁,索赔290万,“(父亲)已经不想搭理我了”。男友家人因此对她印象不好,一直拖延婚事。拖着拖着,两人也没了联系。她今年27岁,原先向往婚姻,现在觉得自己没资格成家。
为了不给家里添麻烦,罗莉做了很多兼职——车模、自媒体,还把一两个奢侈品包卖了,但再也不敢直播。她在自媒体简介里写:“娱播公司别来。”有学妹向她咨询签约直播公会的事,说公会要先给她钱,再签约。罗莉劝住了学妹,告诉她天上不会掉馅饼。
去年年中,罗莉和小象互娱的官司开庭。民事判决书表示,法院根据张宇威和罗莉的聊天记录判断,的确是张宇威怂恿罗莉到抖音直播而直接导致违约,加上罗莉是在校大学生,社会经验不足,将违约金降至2万元。罗莉对这个结果感到欣慰,但小象互娱却不满意,再次提出了上诉。罗莉仍要和这家公会继续缠斗下去。
有律师帮忙后,罗莉在去年暑假后回到学校上课。她修了法学,当作第二学位。今年6月就要毕业,她对未来还没有明确的方向。律师曾忠告,这些事或许会影响到她的前程——HR会对和前东家有过纠纷的人格外谨慎。
还在直播时,罗莉就学着忍受直播行业的生存法则,在接受PK惩罚时配合着抖臀、抖胸。虽然一直很敷衍,但她还是觉得“自己脏了”。直到现在,罗莉还没有进过组,演戏对她来说,或许是一个完成不了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