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张 1984 年的深圳市卫星地图,我们先将海岸线标注出来。这是在三十年的填海造陆后,深圳市海岸线的变化。可以看到,在白线以外的部分,就是人造陆地。
在八十年代深圳经济特区成立后,深圳市填海造陆的总面积超过了 10000 公顷,差不多是三个澳门的大小。
所以,当沿海城市的陆地面积变大,一个国家的总面积也会增加吗?
如果所有的沿海城市都向海洋扩张,会发生什么呢?今天跟大家聊聊填海造陆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
精卫填海现实版
在今天,全世界有 44% 的人口生活在距离海岸 150 公里之内,并且这个数量还在持续增加。
而在过去的一百多年里,有无数个 “ 从渔村变都市 ” 的传奇故事 —— 深圳,香港,新加坡都是如此。
当这些沿海城市的人口在短短几十年里迅速膨胀上百倍,城市规模轻松超越许多千年古城时,它们却不能像端坐在平原上的洛阳、长安、巴比伦一样向四面八方扩张城市,绵延的海岸线限制了它的成长,
所以填海造陆似乎成了沿海城市拓展空间的唯一选择。
于是在过去的四十年里,新加坡的填海工程增加了 19% 的国土面积,香港填海造陆总面积超过 7000 公顷,占到陆地面积的 6%,东京湾的填海总面积超过 25000 公顷,占到东京面积的 11%。
可以说现代人把精卫填海这个神话故事变成了现实。
但这些人造陆地能算作一个国家的总面积吗?
理论上来说,是的。人造陆地确实是在扩大国土面积。但相应的,填海造陆并不能扩大领海面积。
不然世界各地那么多快要露出水面的暗礁早就被别有用心的人填上几百次了。
一个国家的领海是指从其领海基线向海外延伸 12 海里的区域。
根据国际法《 联合国海洋法公约 》,近岸设施和人工岛屿不被视为永久海港工程,也就不能被当做领海基线。
拿我国举例,我国因为海岸线曲折,岛屿众多,所以采用了直线基线法。
也就是将多个基点连接成一条直线,然后向海洋延伸十二海里,这片海域,就是我们的领海。
填海造陆,实际上是拿领海换领土的过程。
荷兰是如何用填海造陆 搞出五分之一国土面积的?
要想真正了解填海造陆,还要从这项工程的祖师爷,荷兰,开始说起。
荷兰有一句俗话叫上帝创造了世界,荷兰人创造了荷兰。
因为它有五分之一的国土面积都是填海填出来的。
“ 荷兰 ” ,在日耳曼语中叫 “ Nederland ”, “ Neder ” 是低的意思,意为低洼之国。
面积为 4.15 万平方公里,相当于浙江省的五分之二。
其陆地面积不到 3.4 万平方公里,差不多跟海南岛的面积相等。
为啥说荷兰是填海造陆的祖师爷,就是因为他们从十三世纪就开始填海了。
当时的荷兰全国有三分之一的陆地在海平面以下,所以荷兰人民经常遭受洪水的袭击。
但他们没有选择一条传统路子来拓展国土,也就是从仅有的两个邻国,比利时和德国吞并土地。
而是用了一个工程学的奇迹 —— 堤防系统。
荷兰人先在海上建造一个堤坝,然后在堤坝的顶部建造风车,在风力的作用下将海水抽出,就创造了一块低于海平面的土地。
但风车一般只能排出一米深的水,如果水太深,堤坝就会建成阶梯形,然后再用风车依次向上排出。
荷兰的第一块人造耕地就用了四十二座风车,排了三年才达到耕种条件。
排水后这块土地叫作圩田,圩田的土壤由河流和海洋的沉积物构成,非常肥沃,富含有机物和矿物质。
特别适合种植一种作物,那就是花卉。
所以荷兰的郁金香成了它们的标志性作物,全球郁金香市场的 80% 以上都来自荷兰。
但如果你去到荷兰,会发现他们并不是把所有的圩田都种上了鲜花,其中有很大一部分只种了草。
而这些草,最终变成了奶酪。
荷兰人用这些草地来饲养奶牛,但牛奶的保质期短,于是就把牛奶做成奶酪。
荷兰也因此成为世界上最大的奶酪出口国,像车轮一样的黄波奶酪就来自荷兰。
所以你会发现,荷兰随处可见的标志性产品:风车,郁金香,奶酪都是填海造陆带来的。
荷兰沿海超过 1800 公里长的海坝和岸堤,在抵御海水侵蚀的同时,带来了经济繁荣,让一个人口只有 1770 万的国家,成为了粮食和农产品出口的第二大国。
如何无中生有, 让海洋变陆地? 填海造陆的操作流程
现代的填海造陆技术其实并没有太多变化,一般有两种方式。
第一种是从陆地直接把沙石推进海里,直到超过海平面,形成陆地。
这种方法需要相对稳定的海洋条件,也就是没什么大风大浪的地方。
第二种是就是像荷兰一样,用堤坝将海水挡住,然后抽干海水,吹沙填海。
因为多数情况下,造出来的陆地还要继续开发成房产或者各种建筑,所以还需要等待一定时长的沉降。
地图编辑器 —— 绞吸挖泥船
而更重要的问题是,用来填海的原料从哪儿来?
这就不得不提到一个堪称地图编辑器的神器 —— 绞吸挖泥船。
这是我国自主研制的全电力驱动型自航绞吸挖泥船,天鲲号。
船前端的巨型铰刀头深入海底,能在 160 米的扇形范围内,轻松绞碎抗压强度 50 兆帕的坚硬岩石。
在铰头中心是一个吸泥管,船体内的泥泵吸取这些泥沙混合物,再从船尾喷出。
或者通过输泥管,以每小时 6000 立方米的速度输送到十五公里以外。
这相当于一米的深坑,天鲲号每小时可以填满一个足球场那么大。
而这些泥沙也就是填海造陆的原料。
除了陆地, 填海造陆还带来了什么?
荷兰围海造陆的成功让不少国家都开始学习这种方法,而随着时代的快速发展,填海造陆的目的也开始转变。
从最初的围海造田,变成了房地产主导的填海工程。
拿我国举例,上世纪 60-70 年代是第一次填海高峰,当时的主要目的也是围海造田,增加耕地面积,工程造价每亩在 300-500 元。
随后在 80-90 年代,围海目的变成了水产养殖池,每亩造价在 4000-6000 元之间。
而 21 世纪以来,沿海城市围海造地的主要目的就是房地产和交通基建,成本也是水涨船高,每亩地至少要 50-80 万左右。
围填海的成本,主要来自于修建海堤以及吹填成陆的两部分的成本总和。而这两部分又取决于建筑材料 ( 石头、砂土 ) 的来源以及工程地点的自然条件。
一般来说,需要一定高度的滩涂才能围海造陆。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低潮时露出水面 3 米以上的滩涂才进行围海,但现在,围垦的高度已经到了低潮时水下 8 米了。
所以就需要更多的建筑原料。
但成本只是填海工程最小的问题,更棘手的是沉降和对自然海岸线的破坏。
沉降
对新建的填海造陆地区而言,地面沉降是无法回避的事实。
填海区域原本为淤泥覆盖,而填海土层也有很大一部分由淤泥和松软土层组成。
在自然状态下,这些含水较高的软土需要一个较长期的过程,才能达到固结密实。这期间,地面会不断缓缓沉降。
这个过程有时甚至需要几十年,经过海水冲刷和地表充分沉积,等待地基稳定后,才可以大规模建设。
可是在急功近利的大环境下,很多填海造陆项目没有经过足够的沉降期就开始修建房产了。
比如迪拜的世界岛,一个占地 550 公顷的超豪华人造海岛群,还没建成就有不少名人巨星来抢购房产。
但在迪拜人大肆填海造陆,以期工程早日完工时,这个项目却资金链断裂,直接烂尾了。
其中有个原因就是卫星地图观测到整个世界岛都在向中心靠拢并不断下沉,让不少本来打算买房的消费者直接打消了念头,这个项目投入的 140 亿美元也全打了水漂。
深圳也有类似的情况,这座城市在填海区盖楼的速度快如闪电,在八十年代,深圳大学校园南边就是沙滩,南头古城距离海岸线近在咫尺。但现在,深圳人要漫步海滩,往往要到数十公里外的东部。
所以老深圳人都知道一句话叫:“ 今天你家望大海,明天只能望大楼。 ”
但在填海区拔地而起的大楼一直存在沉降问题,早在 2010 年,新华社就对深圳填海区多个楼盘的沉降问题做了报道,这些海景房的均价在 4 万以上,交房才四五年时间,地板和台阶之间就撕裂了拳头大小的缝隙。
让人看着触目惊心。
自然海岸线被破坏
许多沿海城市都已经没有了自然海岸线,取而代之的是各种混凝土挡墙和大坝。
深圳最严重的时候,254 公里的海岸线,只剩 40 多公里自然岸线未开发,损失超过 80%。
滩涂湿地、红树林面积急剧减少,引发河口、海湾赤潮,还有风暴潮和海平面上升导致的海水倒灌,浅海生物和鸟类出现种群数量下滑。
新加坡有 95% 的红树林都因为填海造陆而消失,而深圳的红树林损失了 75%。
这些生态损害再想完全恢复,难于登天。
把土地还给大海
“ 楼陷陷 ” 事件和自然海岸线的破坏让深圳的填海项目饱受争议。
在 2012 年出台的《 深圳市海洋经济十二五规划 》中,也坦言了深圳海洋开发的失误。
“ 在海洋资源利用方面,长期以来过于注重当期经济价值,海洋开发利用密度过大,护海意识相对淡薄。”
于是从 14 年开始,国家正式划定海洋生态红线,发布了一系列填海管控措施,并且着手恢复自然海岸线的生态环境。
2020 年 5 月 1 日,《 深圳经济特区海域使用管理条例 》正式实施。
经历了 40 年大刀阔斧的移山填海后,深圳首次以法律的形式规范了填海行为。
填海工程的审批权限被上交国家,除批准的重大项目外,一律禁止填海。
过去那种无序填海、随意填海的局面,也就此终结。
最后
除此之外,一些有着悠久填海历史的国家也意识到了填海造陆的破坏性。
日本在过去的二十年里减少了四分之三的填海面积,海洋环保研究机构每年花费巨额成本来试图恢复生态环境,包括人造海滩,湿地,海洋植物生存带等等,现在想获批填海项目已经非常困难。
1990 年,在开启围填海 700 年后,荷兰人掘开了南部西斯海尔德水道两岸的部分堤坝,一片围海得来的田地再次被海水淹没,荷兰人打算花 30 年的时间恢复这个国家的自然环境。
从 “ 向海征地 ” 到现在的 “ 还地于海 ”,人类终于意识到填海造陆的问题,人类终于开始重视生态平衡,也意识到在付出更沉重的代价之前,亡羊补牢,犹未为晚的道理。
城市发展和自然生态本就是不可避免的矛盾,这是填海造陆面临的最大难题。
所以填海工程更要慎重,海陆交界的礁石、滩涂湿地和红树林不应该为无序无度的填海造陆让步,它们应当被更长远的视角衡量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