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MIT一份关于“使用ChatGPT是导致认知债务累积”的研究报告引发了不小的争议。不少媒体报道,216页的研究报告直指使用AI可能让大脑降智。“ChatGPT让大脑萎缩47%”等耸人听闻的标题层出不穷,不少AI使用者感到焦虑。
然而,仔细研读这份长达206页的研究报告就会发现:媒体的解读很大程度上偏离了核心结论,复杂的科学研究被简化为了非黑即白的断言。
实际上,MIT的研究并没有支持“使用AI会让人变笨”的简单论断。
这项研究想要说明的,其实远远比媒体传播得更深、更远。
先简单介绍一下MIT的研究《Your Brain on ChatGPT: Accumulation of Cognitive Debt when Using an AI Assistant for Essay Writing Task》。
这项研究将54名受试者分为三组进行写作测试:纯人工组仅靠自身知识、搜索引擎组可使用Google、AI辅助组可以使用ChatGPT。
为期四个月的试验周期里,这三个组别的大学生被要求进行4轮写作测试,难度相当于SAT级别(美国高考)的论文,一次测验时间20分钟,每次测试间隔1-2周。
MIT通过脑电图监测发现,在前三轮写作测试中,纯人工组大脑神经网络连接最广泛,写作时涉及记忆提取、逻辑整合等多个脑区协同工作;搜索引擎组大脑活跃度中等,依赖视觉信息管理和筛选能力,但仍需自主整合知识;AI辅助组的大脑活动显著降低,神经连接数量比纯人工组减少了45%~55%,且83.3%的AI用户无法回忆几分钟前自己创作的内容。
第四轮交叉测试中,当AI辅助组独立写作时,大脑活跃度虽有回升,但仍远低于纯人工组;当纯人工组首次使用AI时,大脑活跃度不降反升,产出质量也优于依赖AI的参与者。
MIT实验表明,AI的负面影响并非不可逆,但长期无意识依赖AI可能会产生认知债务。因此,研究者鼓励先独立思考、再使用AI的思维模式。
但部分媒体在传播时夸大了MIT研究的结论。
首先是概念的误读。部分报道称“大脑萎缩47%”,但MIT研究测量的是神经连接活跃度的变化,而非大脑结构的物理萎缩。研究发现,依赖ChatGPT写作的参与者,大脑在任务中的神经耦合强度比纯思考组降低了约47%。这并不意味着大脑“退化”,而是表明AI辅助下,大脑执行特定任务时的某些认知区域活跃度降低。
其次是逻辑关系的混乱。认知债务并非不可逆的智力衰退。研究提出的“认知债务”概念,指的是短期依赖AI可能削弱长期认知能力,类似用进废退。但这种影响取决于使用方式。研究发现,当纯人工组首次使用AI时,大脑活跃度不降反升,产出质量也优于依赖AI的参与者,而依赖AI的实验组一旦脱离工具,表现会显著下降。
最后是对研究结论粗暴地简化。研究并未否定AI的价值。MIT的论文明确指出,AI可以成为认知增强工具,但前提是用户保持主动思考。原本认知能力较强的人(高基线认知者)使用AI时,神经连接反而增强,只有长期依赖ChatGPT的人大脑思维活动会出现短暂的怠惰。
读完报告,我们发现,MIT研究不仅没有直接给出“AI腐蚀大脑”的结论,它的研究设计也存在不够严谨的地方。我们需要更加客观、审慎地去理解它所给出的结论。
1.样本代表性有限。参与者数量相对较少,初始54人,完成第四阶段的仅18人。这些人都来自波士顿地区的顶尖学术机构,属于典型的WEIRD样本(Western, Educated, Industrialized, Rich and Democratic) ,他们的认知习惯、教育背景和技术素养都高于平均水平。从这一特殊群体中得出的结论,不能直接推广到更广泛、更多样化的普通用户。
2.实验设置与真实环境不同。在20分钟内完成一篇SAT风格的哲学论文是一个高度结构化的任务。将高压限时的单一任务产生的结果等同于整体认知能力的下降,简化了现实情况。真实工作中,人们使用AI的过程是一个非线性、多步骤的互动,有更充裕的时间进行反思和调整,这种差异可能夸大了研究中的负面效应。
3.测量工具不够精准。EEG(脑电图)技术具有极高的时间分辨率,能捕捉到思维的瞬时变化,但空间分辨率较低,无法探测像海马体这样对形成长期记忆至关重要的深层结构。并且,EGG信号也容易受到环境电噪声等外部干扰,可能影响结果的精确性。研究者本人也在论文中承认了这一点,并建议未来的研究应使用功能性磁共振成像(fMRI)等技术来获得更全面的脑活动图像。
4.相关不等于因果。神经连接数量减少除了被解释为变懒之外,还可能是“认知效率优化”(Cognitive Offloading)。大脑活动减少可能是将信息检索等格式化、低阶的认知任务外包给了AI,从而将宝贵的认知资源解放出来,用于更高层次的战略规划和批判性研究。当前的实验设计尚不能完全区分这两种截然不同的认知模式。
简言之,短时间内的小样本研究并不能得出放之四海皆准的结论,而要推导出媒体所传播的“AI导致认知能力衰退”的结论,需要更严谨、更长周期的纵向研究。
同期,部分研究给出了“AI工具有助于人脑思维活动”的结论,进一步佐证了“使用AI并不会导致大脑退化”。
2025年2月,一份来自微软研究院和卡内基梅隆大学的研究《The Impact of Generative AI on Critical Thinking: Self-Reported Reductions in Cognitive Effort and Confidence Effects From a Survey of Knowledge Workers》,通过对319名知识工作者的调查发现,当用户对自身在该领域的专业能力有信心时,使用AI反而会激发更多的批判性思维。
一篇在《计算机与教育》期刊上的系统性综述《Higher-order thinking skills-oriented problem-based learning interventions in mathematics: A systematic literature review》,分析了2022至2024年间的69项相关实验研究,表明使用ChatGPT能够提升学生的高阶思维训练中的批判性思维、问题解决和创造性思维能力。研究强调,AI辅助的问题式学习(PBL)能帮助学生更有效地进行概念整合和逻辑推理。
这些实证研究想要传递的是,我们需要超越简单的“AI有害还是有益”的二元对立,转而思考更本质的问题:
如何使用AI,才能让我们变得更好?
历史上,每一次技术革命都曾引发人类能力退化的恐慌。古希腊哲学家苏格拉底就担心文字会破坏人类的记忆力;《娱乐至死》一书曾警告电视导致线性逻辑思维衰退;麦克卢汉曾指出,计算机系统或许会彻底麻痹我们的中枢神经系统。
然而,文字、电视、计算机并没有让我们变笨,反而提升了我们的技能。
文字确实改变了记忆的方式,但并没有消灭记忆能力,反而创造了更复杂的知识体系、延续记录了宝贵的人类文明;电视虽然改变了信息接收模式,却培养出了新的视觉思维能力,丰富了我们对世界的认知;计算机不仅没有麻痹我们的神经系统,反而极大地扩展了人类的认知边界,让世界变成了一个微型的地球村。
媒体传播的“AI会让人变笨”的观点,往往隐含技术决定论的误区,忽视了人类在技术使用中的主体性。
不可否认,大脑像肌肉一样,越用越强,不用就退化。自己写作时,大脑要经历“构思、组织语言、表达、修改”等深度认知加工的过程。而用AI时,只做了最浅层的Prompt输入,并没有思考答案背后的逻辑和来龙去脉。
但AI对认知的影响并非单向度的退化或增强,而是高度依赖于使用方式和教育设计。就像有人用计算机学习世界各地的课程,也有人玩游戏上瘾患上心理疾病,问题的关键在于我们如何使用技术。
如果个体不加辨别地、被动地、全面地依赖AI来完成所有认知任务,那么长期来看,其独立解决复杂问题、进行深度逻辑思考、产出原创性成果以及进行有效记忆的能力,都有可能出现实质性的下降。
但AI对思维的影响程度因人而异,因使用方式而异。那些能够主动将AI作为辅助工具而非完全替代、在使用过程中保持批判性思维、有意识地进行认知锻炼和深度参与的用户,可能受到的负面影响较小,甚至能够利用AI提升自己的认知效率和创造力。
如果我们能在使用AI头脑风暴的同时坚持批判性思考、保持深度记忆写作的习惯,AI并不会让我们变笨,反而是一个更加智能的搜索引擎助手。
所以,再次回归MIT的研究报告,我们会发现它想表达的是:
技术是中性的,其影响取决于应用方式。
不过,为了防止上瘾,下次当你准备向AI提问时,不妨先问问自己:“如果AI不存在,我会怎么解决这个问题?”
或许,答案就在你自己的大脑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