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I的确是颠覆性的。”先后在亚马逊、Meta工作过的工程师阿汤表示。“就拿ChatGPT现在编程能力来看,每个组裁一半人,估计问题不大。”如今,对技术性失业的恐慌正在整个硅谷蔓延。数据统计网站layoffs.fyi显示,2025年美国科技行业裁员已超11万人。
在亚马逊被曝出全球裁员14000人之前,Meta、微软、Google均宣布过裁员计划。微软曾在年中宣布,要裁撤近9000人。
在大厂高歌猛进,喊着“All in AI”的口号烧钱买芯片、建数据中心的同时,超过一千名亚马逊员工签署公开信,抗议公司“不计成本以极速推进AI发展”。
然而,亲历者发现,大裁员的真相不全在AI,“AI只是加速了挤泡沫过程”。正如亚马逊CEO安迪贾西所说,裁员源于“文化臃肿”——过多的层级和官僚主义削弱了组织敏捷性。他希望亚马逊“像运营全球最大的初创公司”。
疫情期间的盲目扩张、叠床架屋的组织结构,让硅谷大厂正在为“历史债务”买单。
“为一个淘汰自己的工具卖命”
“我不愿用‘代替’这个词,我会说AI帮我‘加速’工作。‘代替’听起来就……”亚马逊工程师秦越半开玩笑地纠正,“我不想被裁。”
这是秦越在美国的第十一年。她对编程的兴趣源于高中时参加的机器人竞赛,“发现自己还算有天赋。”大学毕业后,她先后进入Meta、亚马逊,参与打造的产品曾被扎克伯格亲自在Facebook上宣传。
但AI的出现,威胁到了她的职业安全感。躲过10月底的大裁员后,秦越的危机感并未减轻。当下,AI为她分担的工作超过50%,“我几乎每天用AI写代码,遇到不懂的,同事都说‘先问AI’。”

亚马逊员工发起“千人抵制AI”行动 图源:“千人抵制AI”行动官网
AI越高效,她对技术性失业的恐慌越明显。和同事讨论后,大家一致认为:工作终将被取代,公司也不再需要那么多人。
旧金山湾区资深工程师Leo在美国待了十余年,他观察到了同样的趋势。“传统业务线上,如果原本有10个人,配备9个工程师。从AI目前的能力推演,缩减到2名在技术上是可行的。”
他所说的传统业务线,指增长已趋于稳定、工作内容高度标准化的部门,如维护网站、手机产品线等。AIOps(人工智能运维)是效率颠覆的核心,工程师不再需要凌晨加班“补bug”,系统可自动检测修复。这意味着,传统业务的人员收缩会更快。
大厂不仅在紧锣密鼓地推进AI业务,甚至强制员工使用AI。
11月底,据英国《卫报》报道,超过1000名亚马逊员工联合发布匿名公开信,对公司加速推进AI的方式提出强烈质疑。公开信由 “亚马逊气候正义员工联盟 ”成员组织,参与联署的员工包括工程师、产品经理、仓库员工等不同岗位。此外,Meta、Google、苹果与微软等公司的超过2400名员工也表达了支持。
员工们认为,在工作中使用AI工具带来了困扰,也担心数据中心扩张造成的环境压力,希望公司能够推动更负责任的AI研发与部署方式。一名服务超过十年的高级软件工程师称,管理层以AI为由提高产能指标与项目要求,导致工作节奏加快。
亚马逊员工周琪对凤凰网科技透露,公司确实要求全体员工在工作中应用AI,“后台会监测使用情况,可能和绩效表现挂钩。”领导要在大会上展示AI使用情况,并抓取AI提效的优秀案例表扬。
“基本可以算是强制要求用AI”,周琪理解公司的商业逻辑,“AI做出来是要卖的,如果员工都发现不了AI的价值,还怎么卖给客户?”但另一方面,她也会和同事悄悄讨论,“会不会哪个部门用得好,就把哪个部门裁了?”
周琪认为,这是一种《黑镜》式的荒诞感。她曾负责过数据标注项目的交付,客户一年预算接近9000万元,数据标注工有数百人。到2023年,客户预算减少了70%,项目裁撤了五百多个岗位。

《黑镜》第四季中,机器狗开始屠杀人类 图源:豆瓣
她意识到,当模型被“喂饱”,人力需求就会锐减。作为员工,她正在帮公司训练“如何用AI完成内部工作”,为一个可能会淘汰自己的工具而卖命。
在老板们的眼中,一些人力的价值骤减,甚至不如一块英伟达芯片。
过去三年,“All In AI”的理念席卷整个硅谷。扎克伯格曾表示“AI是接下来最大的投资领域”,并定下在2024年底前拥有35万块英伟达H100 GPU的目标——在供需稳定期,H100的单价约为20万元人民币一块。
因此,大厂的支出曲线陡然上扬。为了满足AI需求,必须同时投入芯片、云计算架构、数据中心、电力等整套基础设施。摩根斯坦利数据显示,2025年,美国主要科技大厂在AI上的支出预计达4000亿美元,甚至高过2024年欧盟的国防开支。
然而,大厂尚未获得与高投入相匹配的利润回报。即便是OpenAI,近期季度净亏损也高达115亿美元。昂贵的人力及运营成本,就成了资源再分配过程中被牺牲的筹码。
“借刀杀人”
在AI威胁论背后,部分员工敏锐发现,事情没那么简单。
AI对于非技术岗的帮助有限。一位亚马逊销售表示,尽管有70%的工作内是处理报表,但涉及报价时,无法信赖AI。给客户的价格、项目的收入等,还需要人的经验判断。“AI很可能会搞错,如果全部人工核实,未必节省时间。”
微软金融分析师Nancy也认为Copilot“不够智能”。“和金融分析相关的,我需要多次检查。它只能分担最简单的任务。”
根据劳动力市场研究机构Challenger Gray&Christmas数据,AI在2025年美国裁员因素中被多次提及,但“重组”(组织结构变动、部门裁撤)导致的裁员数量是其两倍以上。
多位大厂员工也验证了同一个观点:裁员大多还是因为组织架构调整和业务变化。
疫情期间的“宅红利”使互联网业务迎来增长,大厂基于乐观预期疯狂扩招。2020-2021年,亚马逊员工总数净增约80万,2021年底员工总数达峰值约161万。
然而,大厂的预判似乎过于乐观。2022年,全球陆续放开,消费者重回线下,线上业务增长放缓。叠加宏观经济滑落,科技公司开始进入“收缩阶段”。
业务重叠、流程冗长低效等扩招的“副作用”开始显现。在Reddit的“亚马逊员工”小组内,成员的抱怨具象了这种结构性冗余。
有人举例:五个不同部门的工作内容,有80%重叠;提交一个文档,需五个层级的领导依次审核,“如果他们别碍事,产品上线的概率至少能达到30%。”
一位自称亚马逊云服务(AWS)员工描述的情况更为夸张,“试过在AWS发布产品吗?工程、产品经理、市场、所有副总裁都想对开发方向、推广策略、和增长计划达成一致。”

讽刺硅谷大厂官僚主义的迷因图 图源:Reddit
在硅谷大厂,中层晋升往往遵循规模逻辑——晋升的速度与团队规模正相关。
以亚马逊为例,员工层级分为L1-L10。L6被视为中层起步,通常管理五到十人团队。但若想从L6升到L7,就必须扩大管理半径:争取带新项目,管理两到三位同级别的L6经理,间接管理其手下员工。这意味着,一个即将晋升的L6名下的组织规模已达二三十人。
Leo将这种现象称为“Build Empire”(建立帝国)。组织规模几乎成为了晋升唯一的考核标准,导致中层更加功利地将团队“堆大”,而非深入考量业务增长逻辑。
先后在亚马逊、Meta工作过的阿汤,验证了Leo的说法。作为前亚马逊L6经理,他听说过极端的“叠罗汉”案例:一位想晋升L7的L6经理手下只有一个L6,这个L6没有完整团队,只管理一两位L5,L5手下才是真正干活的工程师。
“相当于中间的层级是堆出来的,他们什么都不用干。”阿汤说。
更常见的例子是,一位L7中层提出一个模糊想法,如“产品要更快、更漂亮”,便把任务交给下属L6。对L6而言,这是好消息,因为一旦被赋予任务,就有理由扩张团队,提出招聘需求。
扩编的连锁反应会迅速显现。只要某个团队增员,与其协作的产品、设计、数据等团队也会以“支持项目”为由同步申请招聘,以强化组织内的话语权,争取晋升优势。
最终,这个需求是否真正有价值,反而不再重要。
“AI对这些中层绝对是利空信号。”Leo说。AI成为了挤泡沫的加速器,但同时,大厂也意识到了组织冗余的代价。这意味着,即便没有AI,这波裁员也会到来。
Reddit上有自称亚马逊员工的网友认为,官僚主义的根源在于晋升机制。“你可以裁掉很多人,但除非激励机制改变,否则臃肿的组织结构将永远存在。”
为缓解“大公司病”,2024年,安迪·贾西在公司内部设立了“官僚主义邮箱”,鼓励举报“愚蠢的规则”和“不必要的流程”。他还提出要精简层级,减少中层管理人员数量。
近年来,包括亚马逊在内的硅谷大厂,均将中层视为公司低效的原因。Meta就曾将2023年定为“效率之年”,提出要“消除不必要的管理层和简化流程”。根据Live Data Technologies数据,2023年,中层经理在裁员人数中所占的比例上升到了三分之一。
“印钞机”的新叙事
在不确定性的笼罩下,硅谷的氛围也在发生变化。
今年以来,以Meta为首的硅谷大厂,用上亿超高薪酬包和战略性收购挖人,造就了“99%的钱,流向了1%的人”的用人态势。
科技公司不惜血本争夺顶尖人才,为的是确保下一时代的入场“门票”在手。
据Business Insider11月报道,微软的一份内部备忘录显示,纳德拉正在推动微软重新思考其在AI时代的商业模式,并任命此前曾在公司云计算发展中的关键高管罗尔夫·哈姆斯(Rolf Harms)担任AI经济学顾问,为的是,像云业务转型时代一样,对公司人工智能发展进行一次彻底改革。
在AI时代的战略重启下,硅谷从此前鼓励创业、拓展边界的象征,成为了确定性投入下,急需反馈、渴求成果的战场。
秦越于2020年加入Meta,见证了团队持续扩张,“源源不断进新人”。她所在小组半年内从五人增至十九人,人数翻了快四倍,业务鼓励创新,“花几个月做项目,没出成果也没关系”。
但在Meta的五年里,每几个月,项目就会发生一次变化,她频繁转组。秦越一共被换了九次领导,经历过四次公司裁员,最终未能幸免。
今年加入亚马逊后,提起五年前的感受,她笑称,“现在的老板非常直白,要求看到工作成果和影响力。要是突然告诉我可以花时间做创新,我都不信了。如果真这么做了,大概率会被裁。”
“科技大厂都是印钞机。”Leo解释说,疫情时经济好需求大,大厂不在意额外的花销。“多请十个人、一百个人、一千个人,他们不在意。”
但当下情形已然不同。阿汤认同AI对裁员的影响,但他认为,最关键因素还在于,软件开发行业的增长顶点已过,云、移动端等技术,均发展完善。
“当公司的增长点变少,还要维持财报好看,裁员是必选项。”阿汤认为,不管是投资AI还是精简层级,“都是大厂给华尔街讲的故事。”
大力发展AI能证明公司仍有创新空间,调整组织结构则是明示能削减成本,提升效率,科技巨头完成了一套强有力的叙事,“这对公司股价很好,但对千万个受影响的家庭而言,非常残酷。”
一边裁员,一边大举投资AI,成为了科技大厂们的集体有意识选择。
万人大裁员的同时,亚马逊还宣布对AWS投资500亿美元,用于扩建AI和基础设施。目前,在“亚马逊将在明年1月实行下一轮万人大裁员”的风声下,其官网依然挂出了机器学习顾问、AI应用科学家等多个AI相关职位。

图源:AmazonJobs网站
Leo也观察到,AI方向的员工似乎不太受裁员潮影响。“大家更担心的是这个大模型能不能做出来、AI泡沫会不会破灭。”
All in AI 的同时,传统业务的资源需求正在降低。AI加速了部分岗位的自动化,而传统产品已经进入维护和微创新阶段,不再需要巨大投入。“亚马逊App,已经开发得很完整,就算把某个组所有人都裁掉,也能跑起来。”阿汤打了一个夸张的比方。
创新和增长空间收窄下,科技大厂中,人员的快速晋升和流动性不复存在。“你会看到一个经理在职位上一直干到退休,就像过去的工厂一样。”阿汤认为,软件开发行业正在向结构稳定的传统行业过渡,“裁员将会是常态,直到缩减到合理规模。”
硅谷精英的人生方向也在逐渐转向。过去,他们坚信工作的意义,追求晋升、高收入和永久留在美国的机会。如今,他们更加理解不确定性下的变化,在个人难以抵抗的时代洪流下,接受命运的安排。
在亚马逊工作三年多后,阿汤跳槽加入Meta,于2024年底因为“组织结构变动”被裁。在小红书账号@奶爸阿汤上,他分享失业经历,用的形容词是“抑郁、沮丧、失落、愤怒和迷茫”。在大厂工作多年后,裁员不仅意味着失业,也象征着他被迫离开了一条稳定的轨道。
“短期内不会再回到职场”,阿汤说。“一开始肯定不好受,但这也是我人生中第一次能够完全以自己的想法去生活。”失业后的一年里,他用大部分时间陪伴家人,同时试着运营自媒体。“职场能提供的是收入、成就感和社交环境。如果可以自己创业达到这些,就不需要回到公司。”
秦越回忆起临近大学毕业的时光,“那时觉得只要按部就班找工作、抽签证、办绿卡,就可以一直留在美国生活。”刚开始工作时,她每天都积极充满干劲,“也有升职和当领导的野心。”
如今,事业发展有太多无法受控的因素,“辛苦工作也可能得不偿失”,她说,现在不再有爬高的渴望,转而更关注个体的情绪和压力,“没有非要留在美国的执念了”。
在Leo看来,硅谷的变化并不让人讶异。“以前有人会说要找个大公司养老,但这是一种幻觉。稳定是一个罕见事件,我一直这么觉得。人们不应该理所当然。”
(应受访者要求,秦越、Leo、周琪、Nancy为化名)